哦香雪
《哦,香雪》是铁凝创作的短篇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1982年第5期[1][2]。
该小说以北方小山村台儿沟为背景,叙写了每天只停留一分钟的火车给一向宁静的山村生活带来的波澜,赞美了以香雪为代表的大山里的女孩子的善良、质朴和纯洁之美[3]。
该小说是铁凝的成名作,在“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获奖,2018年入选改革开放四十年最具影响力小说[4]。
基本介绍编辑本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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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编辑本段
作品重点写了香雪的一段小小的历险经历:她在那停车的一分钟里踏进火车,用四十个鸡蛋,走三十里夜路,换来了一个带磁铁的泡沫塑料铅笔盒。
作者极力在“一分钟”里开掘,细致入微地描写了香雪等一群 乡村少女的心理活动,表达了姑娘们对 山外文明的向往,以及摆脱山村封闭落后贫穷的迫切心情,同时表现了山里姑娘的自爱自尊和她们纯美的心灵。
文章构思精巧,语言精美,心理描写细腻。作者以清新婉丽的笔调,将小小的生活场景诗化,创造了空灵、蕴藉的艺术境界;同时又在这纯净的境界中寄寓了严峻的思考:那淳朴、淡远的美是迷人的,令人不由自主地去欣赏和赞美,但她恰恰又是与贫穷联系在一起,在 时代列车的呼啸声里,她还能保留多久呢?香雪和她的伙伴们,连同整个台儿沟,在走向新生活的路途将会经历怎样的变故呢?小说于淡雅中饱含诗情,笔墨所至,大自然的一切均被赋予了生命和灵性。
小说更深刻的意义在于借台儿沟的一角,写出了改革开放后中国从历史的阴影下走出,摆脱封闭、愚昧和落后,走向开放、文明与进步的痛苦与喜悦。
《哦,香雪》是新文学史上极具历史文化意识的乡土文学作品,作者坚守着诗意化的美学理想,使得他对其笔下的 乡土中国的某些区域一方面深情地眷恋和咏唱,歌唱闭塞、贫瘠、落后的环境中的诗意,尤其是洋溢在其中的 人性美和人情美,另一方面又对乡土人生进行了理性的批判,呈现出二重矛盾心态。另《哦,香雪》一书收录了短篇、中篇精品文章。
《哦,香雪》被收入上海地区高级中学语文课本,并被改编成同名电影。
文章理解
《哦,香雪》没有离奇曲折的情节,而几个女孩可爱的形象却鲜活地展现在细心的读者的眼前,这大概是作品能获大奖的重要原因。也许又是因为作者没有刻意设计情节和矛盾冲突加强故事性,人们又容易忽视它的精彩,甚至对其中的人物产生误解。有人就说,主人公香雪确实表现出很多美好的品质,但她的故事里似乎也不难发现她同样具有虚荣心,甚至说,是人就免不了虚荣心。
果真如此吗?先不妨让我们梳理一下这篇 散文体小说的思路吧,进而来感受它那种形散而神不散的精彩。
全篇共82个自然段,可以分为三部分。前三个自然段为第一部分,写火车开进了山乡,最后一段为第三部分,写对主人公香雪的赞叹。中间第4至81自然段为小说的主体部分,写火车在一个叫着台儿沟的小站停留一分钟发生的故事。这一部分又可以分为两层,每一层里又有若干小层次,可以概括如下:
(一)山乡一群女孩的故事,这是一个“面”;
1 出门看火车(第4至11自然段)
2 议论“ 北京话”(第12至45自然段)
3 按需换东西(第46至55自然段)
(二)香雪换铅笔盒的故事,这是一个“点”。
1 因铅笔盒被人奚落(第56至62自然段)
2 换铅笔盒忘了下车(第63至68自然段)
3 得铅笔盒勇 走夜路(第69至81自然段)
理清了小说的思路,就不难发现作者用这平淡无奇的故事点面结合地塑造人物的匠心。而说香雪也有虚荣心的人,在香雪的故事中找到来支持自己观点的情节大概有如下三个:
第一,在被同学奚落之后,她居然觉得父亲特意制作的那个小木盒是那样“笨拙、陈旧”,并为此感到“几分羞涩”;
第二,她不惜偷偷地用母亲好不容易积攒的四十个鸡蛋拿去换那个自动铅笔盒,还自找苦吃地走了三十里冤枉夜路,类似那个为一个假项链而耗损十年艰辛的 玛蒂尔德夫人;
第三,好友凤娇与“ 北京话”好,她心里也是认同的,因为当听到“北京话”有了爱人时,“她感到了委屈,她替凤娇委屈,为台儿沟委屈。”
由此而以为香雪有虚荣心,首先就是对这些情节的解读是片面的。
父亲为女儿特制的小木盒确实凝聚着亲情和上辈的期望,它的价值确实不是一般的铅笔盒可以比拟的。正因为如此,当别人问“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时,香雪便很自然地指着课桌的一角坦然地说,“那不是吗。”压根也没有想到别人的不怀好意。在这里,她并没有一点自卑,只有一种可爱的单纯。后来别人把那自动的铅笔盒故意弄得哒哒响,她才意识到被人奚落。即便这时,她也没有像一般虚荣的女孩去反唇相讥,或者像阿Q因瘌痢头遭人奚落时来一句“你们还不配”,以获得“精神胜利”。她却能从小木盒本身制作的“现代化”程度的方面来思考别人的奚落原因,从而正视它的“笨拙、陈旧”,“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不把贫穷落后当一种光荣,这样的观念,在刚刚结束“越穷越社会主义”的“文革”的时代,当属很先进的哦,这怎么能说香雪虚荣心呢?这其中有一种正视贫穷落后现实的理性和勇气,正是这样的理性和勇气,才激发着香雪去追求“现代化”的铅笔盒。
不难理解,那个自动的铅笔盒,在香雪的眼里,已经成了文明进步的象征。她用四十个鸡蛋去换的就不是一般的文具,为此,她勇敢地走了三十里夜路,这一点也不冤枉。在这个意义上,她付出的代价和努力越大,就越能表明她追求现代化的决心和勇气。正因为如此,香雪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会被人盘问她们每天吃几顿饭了。娘会相信的,因为香雪从来不骗人。”这哪里有什么虚荣心呢?
凤娇喜欢“ 北京话”,可是“北京话”却有了爱人,香雪为朋友感到委屈,为台儿沟感到委屈,这能说香雪有虚荣吗?诚然,凤娇喜欢“北京话”不能不说,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生活的梦,但就当时情况而言,她对这位白净高大年轻的男乘务员充其量也不过是有心无意而已。其他姑娘说“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话,“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这里,读者能感受到的同样是山里姑娘的单纯可爱。喜欢“北京话”,实质是喜欢“北京话”所代表的现代都市文明,“北京话”其实也成了都市文明生活的象征。因此,香雪并不是因为知道凤娇不能成为“ 北京话”的相好而为朋友委屈的,更不是因为台儿沟没有“北京话”这样的都市女婿而委屈。香雪委屈的是:如此质朴善良的山里姑娘还无法被 山外进步文明的生活所接纳,如此贫穷落后的山乡还不能搭上先进文明的列车融入到山外现代化的时代。这样的胸襟里,能看见什么虚荣吗?
说香雪有虚荣心的读者,除了对相关情节的解读片面外,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就是把虚荣心与自尊心混为一谈吧。“是人就有虚荣心”的判断,可能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得出的结论。
人的虚荣与自尊作为一种心理,都有希望获得别人认同的特点,两者的区别就在于为获取这种认同或光荣的所凭依的手段条件不同。虚荣者追求的是表面的荣耀,所凭依的是虚假的条件甚至欺骗的手段。
《项链》中的 玛蒂尔德夫人借项链 参加舞会,获得了很多赞美。可是那项链并非是她家庭实力的载体,又是假的(尽管她开始并不知道,但作者这样设计是有意的),这便是虚荣的表现。而香雪为了在同学面前展现一个同样的铅笔盒,确实也有为争自己的“面子”,她甚至把再也不被人奚落地问每天吃几顿饭当成一种勤奋读书的目标,这显然也是为了做人的一种“光荣”,但为此目的,她凭依的是自己艰辛诚实努力,这就不是虚荣,而是一种维护做人尊严的自尊心。
值得一提的是,整个作品洋溢着对以香雪为代表的山乡姑娘纯洁善良品性的歌颂,所以,小说以“哦,香雪!香雪!”这样的感叹句作结的。而这两个感叹句,还可以这样解读:哦,多么单纯善良的香雪,你可以净化那些 山外那些文明生活中的人的复杂的心灵啊;现代化的火车将给宁静的山乡带来文明,也将带来污染,准备好哦,单纯善良的香雪!
本文章入选2009年北京市中考阅读题
作者简介编辑本段
铁凝,祖籍河北 赵县,1957年9月出生于北京,当代作家。现为 中国作家协会主席,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 玫瑰门》、《 无雨之城》、《 大浴女》;中篇小说《 麦秸垛》、《 对面》、《 午后悬崖》、《 永远有多远》、《 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短篇小说《哦,香雪》、《 孕妇和牛》、《 马路动作》、《 安德烈的晚上》以及散文、 电影文学剧本等百余篇、部,300余万字。1996年出版5卷本《 铁凝文集》。其小说多次获得国家级文学奖.散文集《 女人的白夜》获中国首届 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 永远有多远》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哦,香雪》获第41届 柏林国际电影节青春片最高奖;电影《 红衣少女》获1985年中国电影“ 金鸡奖”“ 百花奖”优秀故事片奖。部分作品译成英、法、德、日、俄、 丹麦、西班牙等文字。亦有小说在香港和台湾出版。
荣誉记录编辑本段
2018年9月,《哦香雪》入选改革开放四十年最具影响力小说。
2020年4月,列入《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教材发展中心首次向全国中小学生发布阅读指导目录》。
2022年5月,入选中国艺术研究院发布的在“讲话”精神的照耀下百部文艺作品榜单。
作品评价编辑本段
谈 铁凝的《哦,香雪》 --------------------------------------------------------------------------------
收到你的信和寄来的《 青年文学》。国庆节以后,我先是闹了几天肠炎,紧接着又感冒,咳嗽很厉害,夜晚不能安睡。
去年这时,好像也这样闹过一次。人到老年,抵抗力太差了。
刊物一直放在案头上,唯恐叫孩子们拿走。今晚安静,在灯下一口气读完你的小说《哦,香雪》,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
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 一泻千里的,绐终一致的。
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
读完以后,我就退到一个角落里,以便有更多的时间,享受一次阅读的愉快,我忘记了咳嗽,抽了一支烟。我想:过去,读过什么作品以后,有这种纯净的感觉呢?我第一个想到的,竟是 苏东坡的《赤壁赋》。
我也算读过你的一些作品了。我总感觉,你写农村最合适,一写到农村,你的才力便得到充分的发挥,一写到那些女孩子们,你的高尚的纯洁的想象,便如同加上翅膀一样,能往更高处、更远处习翔。
是的,我也写过一些女孩子,我哪里有你写得好!在 农村工作时,我确实以很大的注意力,观察了她们,并不惜低声下气地接近她们,结交她们。二十多年里,我确实相信 曹雪芹的话:女孩子们心中,埋藏着人类原始的多种美德!这些美好的东西,随着她们的年龄增长,随着她们的为生活操劳,随着人生的不可避免的 达尔文规律,逐渐减少,直至消失。我,直到晚年,才深深感到其中的酸苦滋味。
在农村,是文学,是作家的想象力,最能够自由驰骋的地方。我始终这样相信:在接近自然的地方,在空气清新的地方,人的想象才能发生,才能纯净。大城市,因为人口太密,互相碰撞,这种想象难以产生,即使偶然产生,也容易夭折。
你如果居住在一个中小城市,每年有几次机会,到偏远的农村去跑跑,对你的创作,将是很有利的,我希望能经常读到你这种纯净的歌!
——BY孙犁
个人评价
铁凝:我还是怀着一点希望,希望读者从这个平凡的故事里,不仅看到古老山村的姑娘们质朴、纯真的美好心灵,还能看到她们对新生活强烈、真挚的向往和追求,以及为了这种追求,不顾一切所付出的代价。还有别的什么?能感觉到生活本身那叫人心酸的严峻吗?能唤起我们年轻一代改变生活、改变社会的强烈责任感吗?也许这是我的奢望。(《青年文学》1982年第5期)
外界评价
孙犁《谈铁凝新作〈哦,香雪〉》: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一致的。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青年文学》1983年第2期)
成一《谈铁凝新作〈哦,香雪〉》:以那婉丽的调子,发此严峻之恩;给那僻远的山地涂上柔美的色彩。却又分明渗出心酸来,我是有些被感染了。这种题材也许并不算新,但你发现了新意,特别是你发现了内涵那么深沉的“一分钟”,抓住写了这“一分钟”。这是挺佳的短篇素质。“一分钟”,真是属于你自己的发现,香雪她们对这“一分钟”的期待,对这“一分钟”的享受,以及这“一分钟"过后立刻呈现出的寂静,真是一支婉约而冷峻的短歌。她们的期待是那么真挚,她们的享受是那么快乐,她们在寂静之中又是那么热烈地回味着很快逝去了的享受,而正是在这真挚、快乐、热烈的后面,叫人感到了那沉重的东西。自然,在沉重之中,又叫人感觉到新的希望毕竟已在向旧的方面渗透了。香雪以及那个凤娇,都写得挺牵动人的,虽然你不是用写实的笔墨刻画人物。(《青年文学》1983年第2期)
李清泉《短篇小说的年度记事》:《哦,香雪》这篇小说的机钮,全在于铁路修通。姑娘们从火车窗口窥望着、探究着。呵!世界上原来竟有这么多新鲜而引人的事物!香雪却缱绻于取得她心爱的漂亮铅笔盒。我认为作品表现了处于封闭的、落后的自然经济条件下的姑娘们,对于大千世界的向往。……作者铁凝的形象感受力是敏锐的,生活观察异常精细。火车只停留一分钟,倘不是如此,怎么能够从一分钟里挖掘出这么多生活蕴藏!(《文艺报》1983年第6期)
白烨《评铁凝的小说创作》:1982年发表《哦,香雪》,标志着作者的创作又上了一层楼。乍看起来,作品似乎较单薄,细一琢磨,方见出其中丰厚意蕴。一个山村少女因为想拿鸡蛋换一个自己心爱的铅笔盒而被火车带走了,从而使自己吃了一次平生未有的徒步30里夜路之苦。愿望委实不大,但又多么的庄重、坚定;所得也微不足道,然而她又是何等的自得和欢欣。假如我们把她的行为理解为对自己的信念(那怕是微小的)的坚韧追求,也理解为她对由学习文化所带来的新的生活的热望所作做出的努力,那么,我们就会感到她的行为是多么难能可贵!她的精神多么值得赞美!一列火车,使我们看到了沉寂的山村所发生的变化;一只铅笔盒,使我们看到了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农村青年的积极人生追求!铁凝把她以小见大、平中求奇的创作将长充分施展出来了。(《人民日报))1983年9月18日)
王蒙《香雪的善良的眼睛——读铁凝的小说》:香雪的成功不是偶然的。翻开作者最早的一批习作……我们不是都或隐或现地看到香雪的一双善良、纯朴、充满美好的向往,而又无限活泼生动的眼睛吗?在描写青年与青年写的作品里,这样的目光实在是风毛麟角!那些作品里,出现在我们的读者面前的,多半是一些批判的、受过伤害的、深沉痛苦有时仍然是热烈执着,有时是冷峻严肃、有时甚至是“不怀好意”的眼睛。而铁凝的作品完全不同。(《文艺报》1985年第6期)
经典语录编辑本段
哦,香雪!
作者:铁凝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 冬,默默的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地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的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粱,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的那样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的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 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驰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有人朝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总之,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历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大山无声的命令。于是,台儿沟那一小变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的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 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的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得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姻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雪躲在后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惧。在它跟前,她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 “香雪,过来呀,看!”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指的是那个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皮书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只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就是那种连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包。 尽管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她们还是围了上来。 “呦,我的妈呀!你踩着我的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位姑娘。她老是爱一惊一咋的。 “你喳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答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凤娇骂着,眼睛却不游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望去。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也许因为这点,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话”。“北京话”双手抱住胳膊肘,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呦,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娇往前一搡,弄的她差点撞在他身上,这一来反倒更壮了凤娇的胆,“喂,你们老呆在车上不头晕?”她又问。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一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相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你们城里人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面小声问了一句。 “真没治!”“北京话”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跑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告诉你们!”他的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哩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门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还要为一点小事争论不休: “谁知道别在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 “八个。” “九个。” “不是!” “就是!” “凤娇你说哪?” “她呀,还在想'北京话'哪!”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人家帮腔。 “他的脸多白呀!”那个姑娘还在逗凤娇。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在黑影里说。 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们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车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啧啧!'真没治'!凤娇姐,你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的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她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家走啊!”凤娇的嘴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样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的,因为一个叫人兴奋的念头又在她们心中升起: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的一分钟。和它相比,闹点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这五彩缤纷的一分钟,竟变得更加五彩缤纷起来,就在这个一分钟里,她们开始跨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她们垫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属于姑娘们自己的发卡、香皂。有时,有人还会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换回花色繁多的沙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袜。 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找他。她和他做买卖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把整蓝地鸡蛋塞给他。又是他先把鸡蛋拿走,下次见面时再付钱,那就更够意思了。如果他给她捎回一捆挂面、两条沙巾,凤娇就一定抽回一斤挂面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做买卖有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窗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钱。谁知没等人家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响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地行为是多么可笑啊。 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当她们知道她追火车的原因后,遍觉得好笑起来。 “傻丫头!” “值不当的!” 她们像长者那样拍着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问慢了。”香雪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埋怨自己没抓紧时间。 “咳,你问什么不行呀!”凤娇替香雪跨起篮子说。 “谁叫咱们香雪是学生呢。”也有人替香雪分辨。 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尽管不爱说话是她的天性,但和台儿沟的姐妹们总是有话可说的。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姐妹了,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的回答:“两顿。”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钝感到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那不是吗。”相雪指指桌角。 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吃惊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动合上,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尽管那是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对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猜测它的价值肯定非同寻常。三十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四十个、五十个?这时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么想起这些了?娘攒下鸡蛋,不是为了叫她乱打主意啊!可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哒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七点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可以穿起花棉袄了,凤娇头上别起了淡粉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那是她们用鸡蛋、核桃从火车上换来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 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着台儿沟的寒冷。今天,它对台儿沟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黄昏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有人向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长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台儿沟的姑娘。
凤娇照例跑到第三节车厢去找她的“北京话”,香雪紧紧头上的紫红色线围巾,把臂弯里的篮子换了换手,也顺着车身不停的跑着。她尽量高高地垫起脚尖,希望车厢里的人能看见她的脸。车上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却在一张堆满食品的小桌上,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它的出现,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篮子,心跳着,双手紧紧扒住窗框,认清了那真是一只铅笔盒,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它和她离得那样近,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一位中年女乘务员走过来拉开了香雪。香雪跨起篮子站在远处继续观察。当她断定它属于靠窗的那位女学生模样的姑娘时,就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玻璃。女学生转过脸来,看见香雪臂弯里的篮子,抱歉地冲她摆了摆手,并没有打开车窗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她就朝车门跑去,当她在门口站定时,还一把扒住了扶手。如果说跑的时候她还有点犹豫,那么从车厢里送出来的一阵阵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却坚定了她的信心,她学着“北京话”的样子,轻巧地跃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进车厢,以最快的速度用鸡蛋换回铅笔盒。也许,她所以能够在几秒钟内就决定上车,正是因为她拥有那么多鸡蛋吧,那是四十个。 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她挽紧篮子,小心地朝车厢迈出了第一步。这时,车身忽然悸动了一下,接着,车门被人关上了。当她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时, 列车已经缓缓地向台儿沟告别了。香雪扑在车门上,看见凤娇的脸在车下一晃。看来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确实离开姐妹们,站在这又熟悉、又陌生的火车上了。她拍打着玻璃,冲凤娇叫喊:“凤娇!我怎么办呀,我可怎么办呀!” 列车无情地载着香雪一路飞奔,台儿沟刹那间就被抛在后面了。下一站叫西山口,西山口离台儿沟三十里。 三十里,对于火车,汽车真的不算什么,西山口在旅客们闲聊之中就到了。这里上车的人不少,下车的只有一位旅客,那就是香雪,她胳膊上少了那只篮子,她把它塞到那个女学生座位下面了。 在车上,当她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和她换铅笔盒时,女学生不知怎么的也红了脸。她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相雪,还说她住在学校吃食堂,鸡蛋带回去也没法吃。她怕相雪不信,又指了指胸前的校徵,上面果真有“矿冶学院”几个字。相雪却觉着她在哄她,难道除了学校她就没家吗?相雪一面摆弄着铅笔盒,一面想着主意。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就在火车停顿前发出的几秒钟的震颤里,香雪还是猛然把篮子塞到女学生的座位下面,迅速离开了。
车上,旅客们曾劝她在西山口住上一夜再回台儿沟。热情的“北京话”还告诉她,他爱人有个亲戚就住在站上。香雪没有住,更不打算去找“北京话”的什么亲戚,他的话倒更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凤娇委屈,替台儿沟委屈。她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赶快走回去,明天理直气壮地去上学,理直气壮地打开书包,把“它”摆在桌上。车上的人既不了解火车的呼啸曾经怎样叫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样不知所措,更不了解山里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倒底有多大本事。 列车很快就从西山口车站消失了,留给她的又是一片空旷。一阵寒风扑来,吸吮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把滑到肩上的围巾紧裹在头上,缩起身子在铁轨上坐了下来。香雪感受过各种各样的害怕,小时候她怕头发,身上粘着一根头发择不下来,她会急得哭起来;长大了她怕晚上一个人到院子里去,怕毛毛虫,怕被人胳肢(凤娇最爱和她来这一手)。现在她害怕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惊肉跳的寂静,当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时,她又害怕小树林发出的悉悉萃萃的声音。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该路过多少大大小小地林子啊!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满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 她这才想到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它想,为什么坐了一路火车,竟没有拿出来好好看看?现在,在皎洁的月光下,它才看清了它是淡绿色的,盒盖上有两朵洁白的马蹄莲。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哒”的一声,它便合得严严实实。她又打开盒盖,觉得应该立刻装点东西进去。她丛兜里摸出一只盛擦脸油的小盒放进去,又合上了盖子。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它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 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合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束束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束束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山谷。台儿沟呢?不知怎么的,她加快了脚步。她急着见到它,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它那样觉得新奇。
台儿沟一定会是“这样的”: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丛从容容地下车。 今晚台儿沟发生了什么事?对了,火车拉走了香雪,为什么现在她像闹着玩儿似的去回忆呢?四十个鸡蛋没有了,娘会怎么说呢?爹不是盼望每天都有人家娶媳妇、聘闺女吗?那时他才有干不完的活儿,他才能光着红铜似的脊梁,不分昼夜地打出那些躺柜、碗橱、板箱,挣回香雪的学费。想到这儿,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来,脚下的枕木变成一片模糊。回去怎么说?她环视群山,群山沉默着;她又朝着近处的杨树林张望,杨树林悉悉萃萃地响着,并不真心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是哪来的流水声?她寻找着,发现离铁轨几米远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小溪。她走下铁轨,在小溪旁边坐了下来。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和凤娇在河边洗衣裳,碰见一个换芝麻糖的老头。凤娇劝香雪拿一件汗衫换几块糖吃,还教她对娘说,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给冲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没换。她还记得,那老头真心实意等了她半天呢。为什么她会想起这件小事?也许现在应该骗娘吧,因为芝麻糖怎么也不能和铅笔盒的重要性相比。她要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会被人盘问她们每天吃几顿饭了。娘会相信的,因为香雪从来不骗人。 小溪的歌唱高昂起来了,它欢腾着向前奔跑,撞击着水中的石块,不时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香雪也要赶路了,她捧起溪水洗了把脸,又用沾着水的手抿光被风吹乱的头发。水很凉,但她觉得很精神。她告别了小溪,又回到了长长的铁路上。 前边又是什么?是隧道,它愣在那里,就像大山的一只黑眼睛。香雪又站住了,但她没有返回去,她想到怀里的铅笔盒,想到同学们惊羡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像就在隧道里闪烁。她弯腰拔下一根枯草,将草茎插在小辫里。娘告诉她,这样可以“避邪”。然后她就朝隧道跑去。确切地说,是冲去。
香雪越走越热了,她解下围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里?不知道。尽管草丛里的“纺织娘”“油葫芦”总在鸣叫着提醒她。台儿沟在哪儿?她向前望去,她看见迎面有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着她走过来的人群。第一个是凤娇,凤娇身后是台儿沟的姐妹们。 香雪想快点跑过去,但腿为什么变得异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头望着笔直的铁轨,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静地记载着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她用手背抹净眼泪,拿下插在辫子里的那根草棍儿,然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是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一九八二年六月
作品鉴赏编辑本段
《哦,香雪》以动人的笔墨,深情的语言,描绘了一 群山村姑娘对了解山外的世界,过上一种文明、富裕和幸福生活的向往。香雪是她们其中的一个。在作品中,17岁的香雪姑娘,用40个鸡蛋,走30里山路换来了一个她向往已久的泡沫塑料铅笔盒。这是一种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交换吗?不,香雪看得更远。她换回来的是一个灿烂的明天。当她手举着铅笔盒,走完30里艰难的山路,回到台儿沟时,她“感到心里很满足”。她说:“我要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会叫人看不起……”香雪的这种天真、纯朴、热情和对未来的热切追求,不能不叫人感动。通过香雪,作者替那些荒山皱褶里的香雪们发出来深沉的呼唤:哦,香雪!对香雪的那种纯真、执着追求给予了诗化的赞美。
文学赏析
《哦,香雪》,标题清新可人,富有诗意。铁凝的作品,擅长捕捉人物的细微心理活动,并以精妙的语言传达作家敏锐而细腻的艺术感觉。《哦,香雪》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哦,香雪》以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作为故事展开的背景。小小的台儿沟是一个闭塞、孤独、贫穷的角落,那儿的人们过着几乎是封闭式的生活。他们隐藏在大山的皱褶里,无从知晓山外的世界。然而,前进着的生活浪潮终究会冲击每一个角落。火车开进了深山,也就为深山中的人们带来了山外的新鲜事儿。在台儿沟停留一分钟的火车打破了山村往昔的寂静,拨动了山村人平静的心,带来了山外陌生新鲜的气息,诱发了山村人的不安与渴望。正是这短暂的一分钟,为山村人、特别是青年人提供了观察、了解山外天地的可贵时机。作家写山村姑娘们为那一分钟而急急吃饭、细细打扮的一段,寥寥几笔,却传达出多么丰厚的生活意蕴:现代生活的强大诱惑力、山村姑娘们奔向现代文明的急切与真诚……
17岁的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巨大的火车使她兴奋也使她恐惧的描写,极生动地表现了村姑的好奇与纯朴混杂在一起的微妙心绪。她的伙伴们感兴趣的是乘客的首饰和漂亮的乘务员,香雪却与众不同——她注意的是乘客的书包,她关心的是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小山沟的人。尤其是那个带磁铁的泡沫塑料铅笔盒,几乎牵动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因此而与众不同。作家着意刻划香雪求知的渴望,便为这位村姑增添了一层清纯脱俗、积极向上的光彩。香雪是小山村唯一的初中生。她因贫穷而被公社中学的同学所歧视,又因为这歧视而萌生了走出贫穷的决心。这样,香雪的清纯中又透出了刚毅。
作家通过一个细节展示香雪内心情感的单一与丰富:铅笔盒。她那木制的铅笔盒使她面对同学的泡沫塑料铅笔盒而自卑;她猜测那泡沫塑料铅笔盒的价钱值多少鸡蛋的一段描写,揭示了她的纯朴与可爱;而她最后在火车上以一篮鸡蛋换一位大学生的铅笔盒,并因此而不在乎被火车多拉了一站、不畏惧多走三十里夜路的那一段情节,和她因为铅笔盒而感到充实、感到无畏的心理活动,都使她的性格塑造完美了、升华了。香雪的举动是真诚自然的,只有像她这样的既渴求知识而又纯朴天真的山村少女才会有如此的勇气与行为。她的追求是如此具体、微小,却又是如此丰富、广大。在香雪的委屈与希望、胆怯与执着、羞涩与果敢的交替转换中,作品展示了山村少女美好的内心世界,反映了感情与理智、历史与现实的丰富内涵,暗示了一种古老陈旧生活方式与观念的逐步解体,传达了新一代对于知识的渴求,对于尊严的维护,对于现代文明的热切呼唤。一个山村少女的清纯、朴实、执着、热情,都通过铅笔盒这个细节层次分明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小说的基调是明净、清新、委婉动人的。小说构思精巧,以短短的篇幅包容了丰富的内涵。作品没有着笔于轰轰烈烈的大场面,也未设置激烈的矛盾冲突,更无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它只是捕捉住瞬间,撷取几个小小的生活场景,将艺术描写聚焦在人物身上。细致入微地描绘她们的心理变化与情感波澜,由此折射出生活的新旧嬗替。小说笔调清新婉丽,文字鲜活灵动,风格淡雅别致,意境回味悠长,具有诗情画意之美。 [5] 不仅香雪的追求充满诗意,甚至村姑们对首饰和乘务员的向往也饶有诗意,甚至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件,作者也赋予它们以灵气——试探着前进的铁轨、羞涩地畏缩着的小木盒、群山像母亲的胸脯、树叶在夜风中歌唱、小溪欢腾地迅跑……这样,既烘托了全篇的诗意,又展示了作家的童心。
现代文明冲击传统人生,许多作家笔下都是浮躁的悲剧——路遥的《人生》、贾平凹的《浮躁》、张炜的《柏慧》……莫不如此。作家们欲为人类唤回传统美德、古朴风景的情怀,不难理解。而这篇《哦,香雪》却写出了传统人生对现代文明的渴望与追求,写出了一首希望之歌。
形象赏析
台儿沟的姑娘们
台儿沟的姑娘们是一个群体,她们有着山村姑娘共有的纯真、朴实和善良,以及对美的热爱和隐秘的梦想。她们的性格与心灵,在对火车与火车带来的山外的事物与人表现出强烈兴趣,以及在用土产从车上的旅客那里换回日常生活用品和用于打扮自己的饰物等行为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哪怕是类似“(火车)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你们城市里一天吃几顿饭”这样的真诚而幼稚的发问,都让人感应到她们美不胜收的心灵世界,不由得到一种精神的享受。然而小说对台儿庄姑娘集体性格的描写,似乎是对主要刻画对象的必要的铺垫与烘托,或者说,台儿沟姑娘美丽的心灵世界,在主要角色香雪身上得到了集中的体现。在对现代文明表现出热爱和追慕上,香雪是台儿沟姑娘的领头人和杰出的代表,因为看火车“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尽管在陌生的事物面前,香雪表现得更胆小,比如当火车停住时“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雪躲在后边,双手紧紧捂着耳朵”,但是对火车所载来的新的世界,香雪比以好友凤娇为代表的其他同村姑娘有更执著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她们所追求的对象很不相同。凭着青春期的敏锐,同样是从五彩缤纷的车上世界里捕捉到自己的喜爱之物,凤娇们一眼看见的是“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香雪发现的却是“人造革学生书包”,都是山里人不曾享用的先进的工业产品,但前者是用于美化自己的外表,满足人对物的需求,后者则用于对知识的学习,帮助人在文化上提升自我。不同的发现,透露了她们精神世界原有的差异,这是自然和文化、感性与理性的差异。这差异来自于香雪受过更高的学校教育,是台儿沟唯一的女初中生。受教育的程度不同,意味着她们的生命品质存在看不见的差异。所以对于每天晚上七点那宝贵的一分钟,她们有不同的期待,对于火车带来的山外,她们有不同的愿望对象。凤娇很快暗恋上是第三节车厢上的那个“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车”的“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从第一次接触到后来的无功利目的的交往,凤娇从中得到了难以言传的情感和心理的满足。这种连巨大的城乡差别都阻挡不了的坚决而美好的一厢情愿式的爱恋,本质上是一种不需要学习的与生俱来的爱欲。而香雪强烈渴望于火车的,是帮助她得到一个朝思暮想的铅笔盒——能够自动开关的铅笔盒。香雪心里一直装着这种铅笔盒和它的价值:“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会叫人瞧不起。可见,铅笔盒能够满足的是比爱的需求更高一个层次的自我实现需求。是这样的深层需求,驱使着香雪为向车上的旅客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和问它的价钱而追赶火车,当终于从火车上发现了这种铅笔盒,便想都没想来不来得及,毫不犹豫地冲上车去,用一篮子鸡蛋与铅笔盒的主人大学生交换,以至于被火车带走……香雪为了打听铅笔盒而去追火车,被凤娇们认为“是一件值不当的事”,香雪不同意她们的看法,说明她的精神世界比她们要广阔。“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她们更喜爱的是发卡、纱巾、花色繁多的尼龙袜,而香雪总是利用做买卖的机会向旅客“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这表明,火车停站的短暂的一分钟带给姑娘们的喜怒哀乐,是有着不同的内容的。小说通过这样的对照,把香雪心灵世界的内涵渲染了出来。
铅笔盒
铅笔盒这个象征性的实物是这篇小说的纽结所在,自始至终也是主人公的情结。小说所描绘的,主要就是这个铅笔盒所引起的内心波澜。铅笔盒作为一个文具,自然可以看成知识的象征。对知识的追求,正是上世纪80年代初现代化运动兴起的时代背景上最响亮的话语,乡村中学生香雪的铅笔盒故事,不能说没有呼应关于现代化的历史诉求,故事的讲述多多少少也就带有叙事性。但是铅笔盒故事里的道具意义,它所不断暗示的,还是人性的魅力。在山村姑娘香雪来说,铅笔盒留给她的,是创伤的记忆。在公社中学里,她使用的父亲亲手做给她的木头铅笔盒,遭到了同学们的取笑,心地单纯的她,自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造成这种伤害的力量,主要不是同学,而是现代文明:城市里才有的机器制造的可以自己关上的塑料铅笔盒,把她的手工制作的木铅笔盒比得那样寒怆。让她受到伤害的,不只是铅笔盒,也包括闭塞的台儿沟所保留的一天只吃两顿饭的落后的生存方式。当老实善良的香雪终于明白她和她的台儿沟是被人耻笑的对象,她的内心也就埋下了对现代文明的向往。香雪那个时代的现代文明,也就是由铅笔盒所代表的工业文明。只要能拥有这种铅笔盒,她就能理直气壮地生活在同一种文明里,失去的自尊就能找回,再也不会被人看不起。所以得到新型铅笔盒,首先是香雪的个人需要,是获得尊严、实现自我的需要,即使叙事主体受制于开放改革时期的国家话语,但对人物的刻画只能遵循人性的逻辑。香雪的情结就是要洗雪文明的落差带给她的屈辱。从首都开来的火车给她带来了机会。她不惜代价地从女大学生手中换来了自动铅笔盒。这个铅笔盒将改变她的身份,使她进入先进文明的行列,与山外的同学平起平坐。这是未曾遭到文明撞击带来的屈辱的凤娇们所难以理解的。铅笔盒不仅给了香雪巨大的力量,帮助一向胆子小的她战胜了走夜路的恐惧,还改变了香雪对这个世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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